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懒悟与张国范方外之交

作者 :张庆

2019-03-07 10:47:02

懒悟与张国范方外之交

作者：张庆

著名报人唐大笠先生，在安庆的《振风》杂志上，发表过一篇“懒和尚逸闻”。在《初涉皖江》一章，有这么一段描述：

安庆迎江寺前方的江滩上，一群人正围着两船干芦苇发生争斗，一方是僧人，节节败退，另一方男女乘势分抢芦苇。形势明摆着是地方恶势力在欺侮僧人。寺庙是善门也是弱门，常遭邪恶势力的欺凌。说时迟，那时快，一个脏和尚，飞身跳到苇堆上，大吼一声“休得无礼”，那帮男女人多势众，蜂拥而上，集中围攻脏和尚。脏和尚哪在乎这些男女，且身居高处，居高临下，一捆捆芦苇像利箭一般飞向众男女，芦苇的重量加动力，猛砸过来，怎能消受得了，一个个伤的伤，逃的逃，逃不掉的跪地求饶。这位脏和尚就是懒悟，当时的法号叫“晓悟”。

场景并没有虚构，不过唐先生用了“移花接木”之术。这位武艺高强的“脏和尚”，并不是后来法号懒悟的“晓悟”，而是一位叫张国范的北方汉子。

张国范其人

张国范，1900年出生在安徽涡阳的一个中医世家，在继承了祖传的医术以外，还是一个精通“查华洪炮行”的练家子。1924年涡阳发生水灾，张国范背井离乡来到了省会安庆，在城郊广圩一带行医，专治跌打损伤。闲余的时候，也教人一些拳脚。几年下来，逐渐有了些名气，1930年安庆举办第四届华中运动会，开幕式上就有张国范的国术表演。引来城里的一班“粉丝”们，纷纷出城要拜师学艺。

一天，安庆黑白两道通吃的头面人物朱雁秋，给刚刚崭露头角的张国范发了一份帖子，会面地点是奚家花园，也就是钱牌楼弯向小沧浪浴池的那条窄巷。朋友劝张国范不要单刀赴会，至少要换一个更加磊落的地方，张国范却不惧，独自一人走了进去。很有些鸿门宴的味道，窄窄一条深巷，前后无人，静寂无声。行至一半，便听见耳边生风，眨眼之间，墙上就立了十数位壮实汉子。张国范心静如水，依旧不紧不慢走自己的路。“呼啦”一下，就见汉子全从墙上落下了，前前后后堵死前路与去路。张国范只微微一笑，也没有看见抬足挥拳，就有五、六个汉子倒了下去，再上，依然不是对手。半条巷子都是手下的败将…… （摘自张健初《老安庆2》）

这一场没有硝烟的生死对决，奠定了张国范的“江湖”地位。安庆小盘谷浴池的方老板，由此看上了张国范，并把位于朱家坡的一间分店，交张国范来看家护院。

和画僧懒悟的交往

出了朱家坡半里地，就是迎江寺。张国范在清闲的时候，自然会去逛一逛。一来二往，就和庙里的僧人熟了起来。迎江寺的知客叫月海，祖籍亳州，和张国范是老乡，都是省城安庆“涡（阳）、蒙（城）、亳（州）” 同乡会的成员。有了这一层关系，当恶势力欺侮僧人的时候，张国范自然不会做壁上观，略施援手，便出现了唐先生前文中的场景。赶来助威的，有方丈心坚、住持竺庵、知客月海。一位刚来挂单的晓悟和尚，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，拉着张国范就要拜师，引得一干僧众都笑了起来。

这位晓悟，1901年出生于河南潢川。13岁在潢川远铎庵出家，20岁在汉阳归元寺受戒，1925年东渡日本，1927年就读于闽南佛学院，后卓锡杭州灵隐寺并开始习画。1931年由浙抵沪，拟作匡庐之游，行至安庆，为迎江寺心坚、竺庵两位法师所挽，留居藏经楼的西厢房。

张国范后来到庙里，僧人们都拉着他要学国术，晓悟也在其中，故有师生之称。不久，安徽省国术馆聘请张国范做教练，负责给警察局的警员们做国术培训。方老板也把安庆城里的小盘谷总店托付给张国范打理，自己则当起了甩手掌柜。张国范忙于“人生的第一桶金”，到迎江寺的回数就少了。不过庙里的“安保”，依然是责无旁贷。

1938年抗战军兴，张国范携妻将女避走湖南。而迎江寺的月海和晓悟则辗转到了立煌（今金寨县）。直到1946年，张国范和月海、晓悟，在结束了八年飘泊以后，终于再聚迎江寺。这一年，张国范受聘国立安徽大学，做了国术指导；月海被推举为安徽省佛教会的会长并兼任迎江寺住持，晓悟则担任了怀宁县佛教会会长兼太平寺住持。

1946年夏，闽南佛学院的首任院长、中国佛教领袖太虚法师，在镇江焦山主持全国僧训班，点名要晓悟参加。结业归来，晓悟领月海之命，开始了安徽省僧迦培训班的筹备。1947年3月，安徽僧训班正式开课，历时两个月。受训的有来自全省各地的53位僧人（后来的迎江寺方丈皖峰、台湾灵岩山寺方丈妙莲，均出自此班），迎江寺的前任住持本僧挂名班主任，晓悟则以副班主任之名，行主持之责。僧训班办得很成功，中国佛教会会长园瑛、安徽省政府主席李品仙等大德政要，都送来了亲笔贺辞。可是晓悟却积劳成疾，抗战时落下的胃病复发了，疼得下不了床。月海请来了几拨医生，药也吃了，针也扎了，可就是不见起色。

张国范的国术课，很受安大学生们的欢迎，结果校方又给张国范安排了一个学生宿舍管理员的差事。如此一来，张国范是忙得不可开交。一天得闲，便带着张银汉、陆秉清等几位涡阳籍的学生，到久违的迎江寺叙旧。当月海告知了晓悟的病情，张国范搁下茶杯，径直就到了藏经楼的西厢房。

这是一间套房，外面仅一几一案，连把椅子都没有。倒是墙面上挂的几幅字画，吊足了人们的胃口。一幅是宋代无款的绢本设色“百雀图”，所绘飞禽，神态各异，生动活泼，为陈独秀的侄儿、安大外语系讲师陈遐年所赠。一幅是太湖石庞所作水墨写意图，参天古木之下，两个和尚卧于蒲团，呼呼大睡，并戏题“参禅打不破名利关，拈毫摆不脱文字障。二人瞌睡向蒲团，此等金丹当无上”。一幅是平江不肖生向恺然手书对联：“书成蕉叶文犹绿，睡起东窗日已红”，为抗战时向氏在立煌县亲赠。

张国范走到里间，看到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样的晓悟，嗔怪怎么不早点告诉他。 “我们一直把您当成武侠，竟忘了先生是中医世家”，知客善崇的一番话，让凝重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。张国范先看了晓悟的舌苔，接着号了一下脉象，宽慰了几句，便起身走到外间，拿起桌上的颓毫，开了一纸处方，叫善崇赶紧上城里去抓药。

一场大雪，是老天送给孩子们的免费玩具。放假在家的张国范，带着小女张伯英和一群少儿，在安大宿舍的院子里堆起了雪人。这时一位僧人踏雪而来，原来是迎江寺的晓悟。张国范撇下孩子们，上前拉着晓悟的手，把他迎到了屋里。晓悟用很重的河南口音告诉张国范：那天按老师的方子，服了三剂，疼痛立减，再服三剂，便能下床，又服三剂，已同平常。今日冒雪前来，以画作谢。张国范打开画卷，起首处墨色和浅绛并用，全然不似往日的山重水复、枝繁叶茂。拾阶而上的一条小道，蜿蜒到了山腰，倏的就不见了。只是那悠然行走老丈，让我们坚信在无路之处，一定是风景别样。转山过台，一间茅棚，让我们歇脚。弯曲的河岸边，一排参差的杂树系着一叶扁舟，留白、留白，还是留白，几块浓墨勾勒的礁石和一行或隐或显的鸥鹭，动静呼应。远山用一抹花青掠过，在水那方，枯笔写就的行草款字，在有心和无心之间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，都那么的意味深长。

张国范打心眼里点赞：此僧已探宋元堂奥！口里却说：“法师怎么变懒了，如此的惜墨如金？”晓悟笑到“请老师细细看来”。张国范定睛细审，才发现了奥妙。原来晓悟的款字变成了“懒和尚”，印章也由间用的“晓悟”和“二面和尚”，换成了“懒悟”。张国范这才猛醒，晓悟挂在藏经楼西厢房里那三幅字画，原来是“别有用心”。这一字之差，境界天壤，张国范不禁高声叹绝：“好一个懒悟，好一个懒和尚！”。

刚刚更名的懒悟接着说;“这疼痛虽消，只是作起画来，尚觉腕力不振，请老师再赐良方”，张国范二话未说，提笔就开了一纸处方。懒悟拿过一看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，忙问：“老师，怎么和上次的处方一字不差？”，这回张国范笑了：“也请懒师傅细细看来”。懒悟琢磨了半天，终于看出了门道。原来处方里中药是一模一样，不过在剂量上做了变化。在中医里，这叫“加减法”，貌似简单，实乃不可方物。触类旁通的成了良医，而照本宣科的，一定是庸医无疑。懒悟双手合十道：“人说画可通禅，今天得见医也通禅。耕烟老人云：‘以元人笔墨，运宋人丘壑，而泽以唐人之气韵，是为大成’。倘若得知老师的加减虚实之法，不知石谷子作何感慨？”。

说着说着，已到了晌午，在外边堆雪人的小伯英也回家了，把母亲炖好的狗肉端上了桌子，懒悟赶紧起身告辞。张国范一边叮嘱夫人到钱牌楼大有亨药房煎药，一边拦住懒悟道：“懒师傅有所不知，这剂处方到了腊月，要服药引子才能见效。”，懒悟懵懂的问：“何为药引子？”，张国范指着桌上的狗肉和自家炮制的虎骨酒说：“这两样便是上好的药引子，不仅有效，还能祛根！”说着顺势把懒悟又拉回到椅子上。

几杯酒下肚，脸红了，舌头松了，也就少了顾忌。懒悟说：“老师，您这一出，真应了石涛上人所言，至人无法，无法而法，乃为至法，您这酒肉也通禅呀！”，说着就支应着旁边的小伯英去拿笔墨。张国范以为懒悟要乘兴作画，哪知懒悟在顷刻之间，竟书就了一幅对联：“儿女性情英雄肝胆，神仙手眼菩萨心肠”。张国范连声叫好，当即奉为自己行医做人的不二准则。

儿女性情英雄肝胆，神仙手眼菩萨心肠

新中国成立后，张国范重操家传的岐黄之术，担任了安庆市中医院的伤科主任。而懒悟则于1956年奉调合肥，担任了明教寺的住持。离开安庆前，懒悟为张国范的女儿，当年堆雪人端狗肉的小丫头，今已出落成大姑娘的张伯英，精心绘制了十二开山水册页留作纪念。1958年懒悟回安庆小憩，在迎江寺又为张国范绘制了一幅矮纸横卷。笔底云烟，尽写抗战时期的舒城春秋山和桐城龙眠山，堪为这一时期懒悟山水画的代表之作。自此一别，懒悟和张国范就再也没有见过面。

1967年，“文革”祸起，懒悟遭受冲击，被“红卫兵”驱逐到合肥城南的月坛庵，旋即卧病。沉疴复发的懒悟，给迎江寺的善崇写信，请他在安庆代寻虎骨酒。一定是饱受病魔折磨的懒悟，想起了二十年前老城安庆的那场大雪，想起了做药引子的狗肉和虎骨酒！只是此时的张国范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，正被“造反派”关押批斗。在那个大劫难的年代里，人人自危，再也没有什么“灵丹妙药”了。1969年4月24日，懒悟寂寞地离开了人世。

70年代末，刚刚落实政策的张国范，得知懒悟已归道山，欷歔不已。张国范在退还的残存字画中，挑出一幅懒悟的山水中堂，并将“文革”动乱中散佚的懒悟对联“儿女性情英雄肝胆，神仙手眼菩萨心肠”，用铁线篆亲笔重书，一并挂在了自家的厅堂。

如今，这幅见证着懒悟和张国范方外之交的山水中堂和铁线篆对联，就张挂在安庆市懒悟艺术馆的正厅里，免费开放，供游人们参观欣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