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烧茶

作者：更深的蓝

2018-05-09 09:03:35

已是正月了，草垛上，房顶上还结着寒霜，田野里薄薄的一层银白。我沿着沙石公路往山冲的深处走着，手里提溜着两个纸包，一斤霜果，一斤红糖。春节后的乡村，还是有些过年的气氛，沿路三三两两的乡亲，穿戴整整齐齐的，手里多多少少提着一点礼品，相向而行，无非是走亲访友。更多的庄稼人往稻田里挑着或是塘泥，或是干粪肥料，望上去都是黑乎乎的，已在忙着准备春耕生产了。

我是第一次出远门，第一次走亲戚，看望父亲老家唯一的亲人——姑妈。姑妈隔上半年，就会到我家来，和几个侄子亲得很，老是喜欢用她的脚指头钻我的屁眼沟。从安庆到月山的几十里路是有公共汽车的，下了车，父亲交代说，往石牌去的公路一直往前走，走上五六里路，就到了月山公社新光大队头垴小队，沿路可以问问人。十五六岁的男孩，识文抓字的，路途也还顺直，加上我吵着要去看姑妈，父母就放心地让我去了。

路上，我把妈妈叮嘱我的事情又过滤了一遍。小孩子嘛，倒没有什么太多的礼性需要注意，人家烧什么，你就吃什么，要紧的是烧茶。我家和嵇妈妈家住对门，堂屋里两家支灶烧饭，两个角落各放一架纺车，母亲和嵇妈妈一边纺着纱，一边挞着伐，说的无非是年轻时乡下的成年往事。烧茶是我在她们口中听得较多的一个词语。嵇妈妈是江南人，过去家里还算殷实，招待客人四个冷碟子，八个热碟子，红烧肉都是一寸见方，一咬一个牙齿迹儿，我在一旁听得直咽口水。过年走亲访友，每家都要烧茶招待。一般的就是一碗挂面，铺个鸡蛋，里面放只鸡腿。那只鸡腿是断然不能吃的，有的还是主人借来做做样子，除非主人撕碎了，你才可以吃掉。她说隔壁的王老太家那年来了一个远房亲戚，不知礼性把那只鸡腿吃了，王老太跑到屋场捶足顿胸，呼天抢地的，杀一只老母鸡还债可是个不小的负担呢。有此前车之鉴，我一路上就念叨着：鸡腿不能吃，撕碎可以吃，鸡腿不能吃，撕碎可以吃……

念着念着，就到姑妈家了，姑妈家好找。不是姑妈好找，何杨氏一个村里都有好多个，你找哪个啊，我找姑妈的儿子，叫何旺，是个生产队长，那就好找了。村里家家基本上都是草房，姑妈家是少数的瓦房，瘦瘦的小灰砖砌空心墙。房子不大，前面是堂屋，后面两间房间，何旺夫妻俩住一间，姑妈和两个孙子住一间。堂屋里放着锄头、粪箕、扁担一应农具，靠墙还放着一架缝纫机。月山山多地少人稠，一个壮劳力一年忙到头年底也分不到多少粮食，何旺就寻摸着买了一架缝纫机，给乡亲做做衣服，多少收点钱，日子过得就稍微宽松一点。妈妈曾经让何旺做了几件我兄弟几个的衣服，褂子吊在身上像耍猴的。在农村嘛，就没多少讲究了。

中午吃饭了，过年的菜已经告馨，桌上就是萝卜、豆腐，我大小也算个客人，何旺就烧了一碗山粉圆子烧肉。山粉圆子烧肉，是月山一带过年的当家菜，当然也就是我家过年的当家菜。肉一定是肥膘肉，肉是引子，山粉圆子是主菜，猪油沁入山粉圆子，滑滑溜溜，一咬一个牙齿迹儿，相当的美味了。

姑妈从柜子里摸出一刀黄表纸，说要带我去给爹爹奶奶去上坟。新光离广村还有两里多路，姑妈牵着我的手，一老一少，走在家乡的田埂上。姑妈是小脚，走起田埂倒很利索。姑妈到城里看望弟弟一家，都是天刚亮就出发，翻过月山，硬是一双小脚走上四五个小时才能走到，哪有钱去搭公共汽车啊！

跪在爹爹奶奶的坟前，想着姑妈和伯伯姐弟俩真的活的不易。伯伯就是父亲，安庆一般人家都是这样称呼。伯伯五岁丧父，八岁死了母亲，大四岁的姑妈早就给人家当了童养媳。姐弟俩要安葬母亲，只好把栖身的祖屋卖给了别人，自己只留了一间。哪知买家是个刁钻之辈，欺负一双孤儿，说房契上写着那间房子是没有道路的，逼着父亲用梯子爬窗户进门出门。天可怜见，父亲只好到祠堂旮旯里稻草堆上苦度童年。从小给人家放牛，大些就当长工，二十来岁一无牵挂，上山参加了政府的游击队，当兵吃粮打起了日本鬼子。姑妈也是命运多舛，死鬼丈夫走得早，就抱了一个男孩养儿防老，就是何旺。一个小脚女人，在旧时的乡村，如何养活自己和孩子，想起来都有些发憷。

第二天早晨，我要回家了。姑妈老早就起床了，杀了一只老母鸡，要给侄儿送行。一大蓝边碗的挂面，里面摊了一只鸡蛋，还斜杵着一只鸡腿。我知道这就是烧茶了。姑妈坐在对面，笑嘻嘻地看着侄儿狼吞虎咽。老母鸡汤下的挂面，长这么大也没吃过，鲜美无比，哧哧溜溜地就下了肚。鸡腿留着，这点礼性我还是懂的。

姑妈看着，走过来，摸了摸我的头：“哎，你这个伢子”，说完就撕碎了鸡腿。撕碎可以吃!家乡的鸡腿，姑妈的鸡腿，成了我永远的记忆。